第三章
“书生,易宏,拜年拜年。看样子今年你们村里的年是过得好热闹,年都到你们这里了。大家新年好啊,我和贺生今天特意给大家来拜年,大家新年发财,发大财!”
“怎么当得你们领导来给我们拜年啊,当不得,我们应该先去给你们拜年,搞颠倒了。领导来了,我屋里都是篷荜生辉,紫霞飘来啊,领导新年好!新年好!快上沿盆火里来坐。”
易书生忙不迭地招呼李书记和贺乡长上沿盆火里坐,肖梅则忙着往摆在桌子上的盘子添瓜子,花生和糖果,又重新从家里那口祖传下来的老酸坛子里,掏出一大碗酸姜和酸萝卜,切好,端了上来。村支书易书生的老婆肖梅,也有五十来岁,体胖,有点发福,慈眉善目,跟人讲话时总带着笑脸,人很精致,虽然是个没出过什么门的山里婆娘,但穿着干净,脸庞总是红扑扑的,人肯做,蛮能干。家里经常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到客人来了,赶忙叫自己两个孙女去另外一间房子里沿盆上烤火,做寒假作业。
易书生今年将近六十岁,典型的南方山里一干瘦老头,眯着一双细细的眼睛,总是显得精气神十足,头发有些花白,消削的脸颊上,总是笑意盈盈。人热情,村里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吵闹打架的事情,经过他的调解处理,都能大事化小,小事花了。调解事情的时候比较公道,不是那种凭亲疏办事的村干部,因此跟村里老少都讲得来。在村里是个老支书,他高中毕业后,去部队当了三年兵,入了党,复员回来后,先在村里当了几年民兵队长,后来,一直就任村里的书记。在部队历练了的人,原则性较强,一切都喜欢按步就办,工作灵活性欠缺一点,但办事雷厉风行,为人正直,做事公道,办的事情能够服众,村民都喜欢跟他讲东扯西,有什么纠纷都喊他来判个理。
“来,来来,大家都一起上沿盆里烤火。我就喜欢吃你们太平乡里的酸萝卜和老酸坛子里的姜,尤其是梅姐做的,脆而香辣,余味无穷。”贺生一手端起一杯热茶,一手抓起一片酸萝卜,吃得满嘴辣嚯嚯的,边吃边赞不绝口。
“是啊,梅姐做起的什么东西都好,干净,味道又好。来,书生和易宏介绍下你们村这几个年轻人嘛。”李玉栋看到有三个年轻一点的人,笑着对易书生和易宏说。
易书生连忙介绍,拉着易声朝,对李书记和贺乡长说:“这是易声朝,也是我们村最早出去打工闯荡的那批年轻人之一,这几年都在外面发了财。他在广州搞装修公司,自己有一支一百多人的装修队伍。这个戴眼镜的,是我们村恢复高考那一年,考出的大学生,易香文,也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去长沙读大学的时候,村里给他披红戴花,放了一大挂鞭炮,大学校毕业后一直在省城上班。这个细娃娃,是我的侄儿子,叫易世兵,现在长沙读大一。来,都来给李书记和贺乡长拜个年。”
“李书记新年好,贺乡长过年好。”
“给李书记,贺乡长拜年。”
“来,都上来,大家一起来坐,声朝,香文,世兵,都过来坐,书生和易宏你们也来坐,不要我们一来,你们就都站在一边,来,一起坐,”贺生大声地喊大家。
于是大家都坐到了沿盆火上面,坐得满满的,有点挤,过年嘛,挤挤才热闹。除了易香文和易世兵,其他几个人都喜欢抽烟,不一会儿屋里就变得烟熏雾绕。易书生没有坐上去,进到灶屋里,吩咐老婆先煮一锅甜酒给客人喝,每个人碗里放一个鸡蛋。太平乡里有个风俗,过年正月来客人拜年,一定要给客人煮一菜碗香浓浓的甜酒蛋吃,再上两盘拌点油发辣椒的酸萝卜,酸辣姜片。酸萝卜和姜,酸而脆,微辣但又有点老坛子的香味,甜酒煮开的时候,从炉罐锅子里冒出的香气,慢慢地弥漫了整个屋子。辣呵呵的酸姜,脆嘣嘣的酸萝卜,吃得你嘴巴辣嚯嚯的,醉得你的脸红红的,那是比吃什么都有味。
“李书记,贺乡长,刚才声朝他们聊天的时候,感叹在外面打工很辛苦,又不能够照顾家里,老人和小孩留在家里实在是不放心。尤其是小孩的教育,真是个大问题。声朝呢,很想回到家里来创业,可又不知道怎么入手。我就开玩笑,我们这里最有名的特产就是不值钱的萝卜和雪峰狮王苕,其他还真的没有什么,要不从这两个东西想想法子,看有什么机会?”易宏边吸烟边说。
易香文说:“是啊,小时侯在太平乡中学读初中的时候,每到丹桂飘香的秋收季节,在学校里,那两蔸有上百年的老桂花树下,吃一碗用我们老家雪峰狮王苕打成的淀粉,再用底部凿了几个粗孔大竹筒子,线出韧劲十足的锅面,加点老酸坛子里的酸水和蒜末水,撒点葱姜末,放几粒酸萝卜丁,滑韧爽口,很有嚼劲,几口就嗦得碗精光,有时一次可连吃两三碗,那味道我现在到省城里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是啊,现在外面的人都喜欢吃土鸡,土猪肉。野生的,吃的东西现在是越土就越值钱,辰溪酸萝卜在长沙都卖出大名气了,几个土得掉牙的老酸坛子摆在店里,那就是活广告,有几个到长沙卖了几年酸萝卜的,都买了住房,那可是要四五十万啊。”
“看来小生意有大钱赚啊,我们是可以从这方面考虑。两位领导,我有这么个想法,看搞不搞得,把锅面做成干的,即可以用我们老家那些土配方,简单原始,有乡土味道,又可以送外面的商超和火锅店,名字要取得土里土气,质量一定要好,一定要有嚼劲,先重点放到一个地方卖,名气打出去后,再往其它地方卖。但这要时间和人才,我想来想去,只有充分利用我们老家屋里的优势,才最有钱途。我看这样值得去试一试,但我没办过厂,想请几位领导参谋参谋,真要办的话,这可得要在座的家乡领导扶持扶持。”易声朝快人快语,三十四岁的年龄,中等身材,穿着一身得体的波斯顿羽绒衣服,一双有点尖细的眼睛眨得很快,说话时犹显得急,脑壳瓜子转得快,在外面见过的世面大,阅历丰富,说话行事就是果断。
“声朝,只要你来牵这个头,我易宏首先支持。办法大家想,外面你邀几个人跑一跑,钱不够,我们想办法,今天乡政府里的两位领导都来了,年前乡里开会时,乡里村里今年的工作重点就是支持象你们这些外面有经济能力又想回乡创业的人。”
“是啊,我们乡政府今年元月份刚安排了今年的工作计划,重点是扶持全乡有志回家创业的人,这也是我们江沅市政府今年的工作重点。大力招商,努力改变工业薄弱的软肋,通过工业带动农业,变农业大县为农业强县,要多创出几个市场上名气大,而且附加值高的农副产品品牌,今天我和贺乡长来就是想听声朝的想法,我们乡政府一定会大力支持你回家创业,来之前我们也到其它几个村走了走,有很多老乡都想回家创业,外面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故土难离啊,这是我们的根啊。”
“是啊,其它几个村,有的想办养殖场,有的想办板材厂,有的想搞大棚种植反季节蔬菜,有的想种药材,有的想种泰国的优质生态香米,因为我们这里的土壤富含硒元素,深山里,水土没什么污染,都是原生态。这就是个很好的资源优势,现在沪昆高速也开始修了,过两年,高速路一通,听说国家有政策,农产品车子上高速都是免通行费。到那时交通很方便,到长沙四个小时就到了,东西运出去方便的很,到广州也只要九个小时左右,国家对农业的支持力度会一年比一年大,民以食为天咯,回家创业一定是很有钱途的。”“书生和易宏就把声朝的想法整理一下,声朝再拿个大致的方案出来,待正月初八正式上班后,我和贺乡长回去布置人过来具体协助声朝,你们回家创业我们很高兴,有些不愿意出去打工的乡亲以后就可以到家门口上班了,声朝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可直接找我们反映,支持你们回家创业,我们是责无旁贷。”
“好,我相信在各位老兄和领导的支持下,我想,我回家办个锅面厂子,一定不会是什么难事,说不定还真会创出一条好路子。”
“来,来来来,吃甜酒,来,李书记,贺乡长,先吃碗甜酒,把肚子打一下底子。等吃完甜酒,我就准备晚饭,大家都到我屋里吃晚饭。”易书生和肖梅端上几碗热气腾腾的甜酒,又炒了一大盘酸萝卜。
“梅姐,你不要这么客气,晚饭我们就不吃了,我和贺生还要到其他几个村走走。书生,易宏今年你们年都过得好啊,看你们村里家家户户都贴着大红对联,有的还在堂屋门上挂了红灯笼,禾堂里放过的烟花筒多的很,你们村里今年的年真的是过得热闹。要是以后声朝的锅面加工厂办起来了,年一定还过得热闹一些。再一个,你们村那些撂荒几年的田都可以种红薯了,红薯容易种,又不花什么工夫,田撂荒太久了,再复耕,就蛮要功夫。锅面在争取保留传统口味的基础上,利用现代化机器加大生产规模,现在的东西,只有上规模了,才有路子,才有钱赚。你们两个人要多帮助声朝,早点把这个厂办起来。市政府方面我们去报告,争取市里面来支持声朝这个项目,声朝,来,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你把我的电话记下,有什么想法随时联系我,我整天都开着机。”
“谢谢李书记,我把电话打过来给你,有了你们领导支持,我就更有信心,我下决心试一下。”
“不急,吃完甜酒再打,来李书记再给你加两勺,老婆子,看哪个喝完了,你要记得给他们添甜酒,大家恰好,大新年的,甜酒要喝好。”
“梅姐做的甜酒就是香,好甜的,我都有点要醉了,我们太平乡的乡亲们过去过年有几样标志性的东西,就是杀年猪,冲糍粑,打豆腐……”
“还有很多啊,做甜酒,干鱼塘,扒散饭,过去基本上每家都要杀个年猪过年,现在后生们大部分都到外面闯世界去了,喂猪的家庭少多了。过去一到年边边上,基本上每天早晨都能听到杀年猪时猪嚎声,那个年头啊,屠夫师傅是俏的很,各家各户要排队约请他,现在的屠夫都要改行了。”书生笑着说。
“是的 ,现在过年除了花炮和鞭炮比原先放的多以外,其它原先蛮有味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年味一年比一年淡。年轻人过完年,初六以后就都陆陆续续地出去打工了,连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雪峰断颈龙灯都有很多年不舞了,过一个年,村里的青年人都只在家呆几天,舞龙队伍组织不起来,现在篾匠都带不到徒弟,没有谁愿意学篾匠。我担心我们村唯一的老篾匠易图湘要是走了,唉,我们村以后就没有人会篾匠活了。”易宏有点伤感地叹着气。
“是啊,时代变化得太快了,这真应了现在蛮流行的一句话——什么都要与时俱进。我想时代再怎么变,但老祖宗遗留下来的好东西也不能丢。今天的甜酒好吃,尤其是酸萝卜,又脆,又酸,又辣,比我到外面吃的酸萝卜味道好很多。好了,我们走了,谢谢梅姐的甜酒,谢谢。”
“吃了晚饭再走喃,书生你留到李书记和贺乡长吃了晚饭再走喃。”肖梅大声的从灶屋里走出来。
“不了,我们还要到其它村去走走,就不吃晚饭了。你们继续过个好年,我们走了。”贺生边说边上了路边的车子,“再见,书生,声朝,再见,大家再见。”
“再见,两位领导饭也不吃就走了,我怎么好意思喃。”书生边摇手边叹气地说。
送走李书记和贺乡长后,大家继续聊了聊天,就都各自都回家。书生要声朝回家仔细估算一下,看要投资多少钱,尽量早点拿出个方案来。如资金的事情,声朝要算好自己能拿得出多少,不足部分大家再商量一下怎么办,最好是在村里多邀几个人。还要声朝回去,也跟自己家里人打一下商量。
易声朝回到家里,自己的两个小孩和老婆周菊正坐在沿盆火上看电视,父母亲都在家里,坐在另外一个房子里沿盆上烤着火,看电视,周菊看见声朝回来了,就下了圆盆准备搞吃的,易声朝说刚才到书生书记家里吃了两碗甜酒,中午就不吃了,这时他大女儿易重欣说:“我也想吃甜酒。”小儿子易重虎也想吃,周菊又问了一下阿婆老子和阿公老子,他们中午也不饿,吃碗甜酒也要的,周菊就到灶屋里给他们弄甜酒。
周菊的娘家也是太平乡的,自嫁到木溪村以来,不到三年时间,就给声朝生了两个娃,之后就一直在家里带小孩。直到前几年才跟易声朝到广州打拼,两个小孩就放在在老家,由公公和婆婆两位老人带着。
周菊人比较瘦小,讲话轻言细语的,有时跟她讲话,不注意听的话,很难听清楚她讲的什么,也就是看起来很秀气,典型的江南小女子,但犟起来,比谁都犟,做事情霸得起蛮。大女儿易重欣,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成绩一般般。儿子易重虎也已六岁,下半年就要上学了,人比较调皮,爷爷奶奶在家只能管管他们的生活,不饿着,不冻着小孩就要得了,比较惯侍小孩,至于小孩的教育就爱莫能助了,他们的文化只有那么高,又看不懂他们的作业,问他们做好了不?他们有时没有做完作业也讲假话,都说做好了。只好平常对小孩多唠叨一些,唠叨他们学习要攒劲,回来不要只看电视,不要只跟其他小朋友天天疯起玩,至于听不听,那又是另外一回事。老人家有时烦起来了,就专门准备了一根牛扫棍棍,给他们打几下,暂时听话了,过几天,情况依旧,所以小孩子的教育是个大问题。
周菊和声朝都在广州,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地,除了给小孩买了几件新衣服和几包零食糖果外,很少有时间跟小孩子交流,所以小孩子性格不太好,在他们眼里,父母的印象,除了在相片上能看几眼外,其他都很模糊,有时打个电话都不知道跟父母讲什么话,只好奶奶教一句,小孩子就说一句。
当然,看到自己父母回来了,小孩子还是蛮高兴的,穿着妈妈买的新衣服,拿着父亲买的零食和新奇的玩具,就出去找自己的小伙伴玩去了,周菊在广州看到城里面小孩上学,都是母亲送,父亲接,很是羡慕。想着自己的女儿在老家上学,读个一年级,都要到几里路外,乡里的中心完小去,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候还要自己带中餐去,心里有时酸酸的,时时想要是女儿能好好培养一下,多读点书,考个大学,不走我们的老路就好了。
听说声朝要回家来加工锅面卖,父亲易贤平很是担心,现在生活都那么好,谁还想呷那么土的东西,母亲李桂英更是反对,唠叨着,你们这几年在广州赚到点钱,顺势再多挣点钱不好吗?现在你们在广州一年都能挣个二三十万回来,日子过的舒舒服服,砖房子也砌了,在村里也算是个数一数二的翘翘,回到家里线锅面,亏了怎么办?你们啊,心不要太大了。
周菊听声朝说了,没有表态,不做声,晚上把小孩都安顿睡好以后,两个人也上床睡觉,躺在声朝手弯里,周菊问:“老公你真的要回来线锅面,那广州那边怎么办?那边的生意现在比较稳,回来只怕做不好,就要赔本,投进去的钱只怕泡泡都不起一个,我还是担心!”
作者:谷雨坡
编辑:肖焙丽